那盤糖醋排骨澆下來的時候,醬汁溫熱,順著我的頭髮流過臉頰,黏稠的油膩感像一張網,把我牢牢釘在許家餐桌的恥辱柱上。
小姨子許清薇滿臉快意,岳父許振國靠在椅背上,嘴角是壓不住的譏諷。
滿屋子的親戚,眼神里都是看戲的愉悅。
我沒有動,任由一塊啃剩的骨頭順著鼻樑滑落,砸在我的碗里。
我只是抽出紙巾,一點一點,擦乾淨臉上的油污,然後對著他們,平靜地撥通了一個電話。

01
「岑寂,你什麼意思?我姐夫給你過生日,特意讓阿姨燒了你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你從進門到現在就沒個好臉色,給誰看呢?」
許清薇的聲音尖利,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精準地扎在飯局氣氛最緊繃的那根弦上。
今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
餐桌是那種老式的紅木圓桌,坐滿了許家的親戚。
主位上,岳父許振國慢條斯理地用熱毛巾擦著手,他那塊價值不菲的百達翡麗在燈光下閃著沉悶的光。
他沒看我,但整個飯局的氣壓,都源自他沉默的威嚴。
妻子許清芷在桌下悄悄拉我的衣角,掌心全是汗,眼神裡帶著哀求。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拿起公筷,想夾一塊離自己最近的青菜。
筷子還沒碰到盤子,許清薇「啪」地一聲把她自己的筷子拍在桌上,站了起來。
她今天穿了一身香奈兒的新款套裝,妝容精緻,那張和許清芷有七分相似的臉上,此刻寫滿了刻薄與優越。
「裝什麼啞巴?我爸問你話呢?我姐夫那個化工設備廠的副總位置,給你聯繫好了,年薪三十萬起步,你點個頭就能去。你倒好,推三阻四,說什麼專業不對口。一個破機關里端茶送水的合同工,一個月三千五,你有什麼專業?」
這番話像一把機關槍,將我剝得體無完膚,赤裸地晾在眾人面前。
親戚們的竊竊私語聲瞬間大了起來。
「清芷這丫頭,當初怎麼就看上他了?」
「沒錢沒背景,人還這麼木訥,真是……」
「三十萬年薪啊,換我做夢都要笑醒了。」
岳父許振國終於放下了毛巾,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淡淡地開口:「小岑,清薇說話直,但也是為你好。男人嘛,總要有份拿得出手的事業。你和清芷結婚三年了,一直住在我們家,街坊鄰居怎麼看?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他頓了頓,目光終於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是在審視一件不合格的商品。
「那個崗位,人家李總看我面子才給的。你要是覺得不合適,我也不勉強。只是清芷跟著你,總不能一輩子都這麼委屈吧?」
每一句話,都像是一根針,扎在我名為「自尊」的神經上。
三年來,這樣的場景,每個月都要上演幾次。
我是個上門女婿,在這個家裡,我就是原罪。
我放下筷子,看著許振國,一字一句地說道:「爸,我再說一遍,那個化工廠,我不能去。不是薪水的問題,是原則問題。」
「原則?你的原則值幾個錢?」許清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笑得花枝亂顫,「喲,還跟我們談起原則來了。你一個靠老婆娘家養著的男人,有什麼資格談原則?」
她端起桌中央那盤色澤油亮的糖醋排骨,那是我曾經最愛吃的菜。
結婚第一年,許清芷親手為我做過一次,從那以後,它就成了我每次來許家吃飯時餐桌上的「恩賜」。
「你不是愛吃嗎?來,我喂你吃個夠!」
在許清芷的驚呼聲中,在我岳母呆滯的目光中,在所有親戚幸災樂禍的注視下,許清薇手腕一斜,整盤糖醋排骨,連肉帶汁,從我的頭頂,傾瀉而下。
溫熱的醬汁裹挾著排骨,順著我的頭髮、額頭、臉頰,往下流淌。
一塊帶著脆骨的排骨掛在我的眼鏡框上,搖搖欲墜。
空氣里瀰漫著糖醋的甜膩和某種屈辱發酵的酸腐味道。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鍵。
我能清晰地看到許清薇臉上扭曲的快感,看到岳父許振國眼中那抹一閃而過的縱容和漠然,看到妻子許清芷煞白的臉和眼眶裡打轉的淚水。
她想衝過來,卻被她母親死死拉住。
整個世界,喧囂又寂靜。
我沒有像他們預想中那樣暴跳如雷,也沒有狼狽地起身逃離。
我只是靜靜地坐著,取下眼鏡,任由一塊排骨「啪嗒」一聲掉進面前的米飯里。
然後,我抽出桌上的紙巾,一張,又一張,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臉上的油膩。
動作很慢,很穩,仿佛在進行一場精密的外科手術。
許清薇被我這種超乎尋常的平靜鎮住了,一時間竟忘了繼續叫囂。
岳父許振國微眯起眼,眼裡的譏諷變成了審視。
我把擦完的紙巾整齊地疊好,放在桌邊,然後掏出手機。
通訊錄里,我找到了那個幾乎從未撥打過的號碼。
當著所有人的面,我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很快被接通,對面傳來一個沉穩幹練的男聲:「岑工,您好。有什麼指示?」
我的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餐廳里,清晰得如同驚雷。
「老周,是我,岑寂。」我看著窗外這座城市的萬家燈火,語氣平靜得像是在談論天氣,「啟動『凈空』A-3號預案。
目標,城南工業區,鴻盛精細化工廠。
對,就是那個生產塗料的。
資料庫里的檔案編號是749-B。
麻煩你了,啟動全部核查流程,從環評資質到危廢處理,一個都不要漏。
明天早上九點,我希望看到第一份核查啟動通知,送到他們法人代表手上。」
02
掛斷電話,餐廳里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滿了驚疑、困惑,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荒謬感。
「岑工?」許清薇最先打破沉默,她誇張地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本世紀最好笑的段子,「演,你接著演!還『凈空』預案,A-3號?
你怎麼不說你是神盾局特工呢?
老周是誰啊?
你哪個棋友?」
幾個年輕的表親也跟著鬨笑起來,氣氛重新變得輕鬆,充滿了對我的嘲弄。
在他們眼裡,我剛才那通電話,不過是一個被羞辱到極致的可憐蟲,為了挽回一絲顏面,而上演的一出拙劣的獨角戲。
岳父許振國端著茶杯,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眼神里的審視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層次的鄙夷。
他大概覺得,我不但無能,還很虛榮可笑。
「小岑,」他把茶杯重重放下,發出「當」的一聲脆響,「鬧夠了沒有?今天是你生日,別讓大家看笑話。去洗把臉,換身衣服,下來給清薇道個歉,這事就算過去了。」
給他女兒道歉?
我慢慢站起身,身上的黏膩感讓我很不舒服,但我的內心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我看向許清芷,她眼裡的淚水終於掉了下來,混合著擔憂和一絲迷茫。
她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她本能地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今晚徹底碎掉了。
「清芷,」我開口,聲音有些沙啞,「你信我嗎?」
她愣住了,張了張嘴,卻在父親嚴厲的注視下,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明白了。
我不再看任何人,徑直朝樓上我們的房間走去。
身後,是許清薇更加肆無忌憚的嘲笑聲。
「看看,惱羞成怒了!還想讓我姐信你?信你什麼?信你能一個電話就把我爸的廠子給關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沒有回頭。
走進房間,關上門,將那一切喧囂隔絕在外。
我脫下那件沾滿糖醋醬汁的襯衫,扔進垃圾桶,然後走進浴室,打開花灑。
冰冷的水流當頭淋下,帶走了油膩,也讓我徹底冷靜下來。
鏡子裡的男人,三十歲,眼角已經有了細微的紋路。
這張臉上,寫滿了三年的隱忍和退讓。
我叫岑寂。
在許家人的認知里,我只是一個畢業於普通一本,在市環保局下屬某個事業單位做文職的合同工,朝九晚五,碌碌無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