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知道，我大學的專業是「應用化學與安全工程」，全國排名前三。
他們更不知道，我畢業後，並沒有去他們想像中的單位「混日子」。
我考取了國家註冊安全工程師的執業資格，並在國家安監總局直屬的「危化品生產安全技術支持中心」工作了四年。
那個被我叫做「老周」的人，是我曾經的副手，周海。
我們那個部門，被內部戲稱為「企業閻王殿」，專門負責對全國範圍內高風險化工企業進行飛行檢查和技術審查。
所謂的「凈空」預案，是我們針對那些有重大安全隱"患、地方保護嚴重、常規檢查難以介入的「硬骨頭」企業，所制定的專項整治行動方案。
每一份「凈空」預案的啟動，都意味著一支由國內頂尖安全專家、環保專家、技術工程師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將以雷霆之勢，對目標企業進行一次從頭到腳、不留死角的「體檢」。
三年前，我之所以放棄北京的一切，來到這座三線城市，進入一個看似清閒的單位，只是因為許清芷。
她說她不喜歡北京的快節奏，她說她離不開父母。
為了愛情，我藏起了自己所有的鋒芒，甘願做一隻被圈養的金絲雀。
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足夠愛她，足夠忍讓，總有一天能換來她家人的認可。
現在我明白了，在他們眼中，我不是家人，只是一件可以隨意丟棄的附屬品。
我的忍讓，換來的不是尊重，而是得寸進尺的踐踏。
鴻盛精細化工廠，岳父許振國白手起家的驕傲。
這些年為了擴大生產、降低成本，上了多少違規的項目，鑽了多少法律的空子，我比誰都清楚。
我曾旁敲側擊地提醒過他三次，讓他注意環評和安全生產流程，但他只當我是杞人憂天，甚至嘲笑我一個小文員懂什麼化工廠。
他給我在鴻盛安排的那個「副總」位置，我也去了解過。
名義上是副總，實際上是「安全生產責任人」。
一旦工廠出了重大安全事故，我就是那個被推出去頂罪的法人代表。
用心何其歹毒。
我關掉花灑，擦乾身體，換上一身乾淨的衣服。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老周發來的信息，言簡意賅。
「岑工，『凈空』A-3預案已啟動。
聯合調查組組建完畢，由環保部華北督查中心的王副主任帶隊。
明早九點，準時進場。
另外，根據您之前提供的資料，我們通過衛星熱成像對比，發現目標廠區東南角地下三米區域存在異常熱源，與備案的管線圖不符。
已列為重點核查項目。」
我看著這條信息，眼神幽深。
異常熱源？
那是我一年前就發現的。
許振國為了省下一筆上百萬的危廢處理費用，偷偷將一批高濃度有機廢液用高壓泵注入了地下深處。
他以為神不知鬼不覺。
卻不知，從他動了那個念頭開始，他的工廠，在我眼裡，就已經是一座隨時可以引爆的火山。
我只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
而今晚，許清薇親手把引爆器，交到了我的手上。
03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七點起床。
許清芷大概是昨晚沒睡好，眼眶紅腫，坐在床邊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
經過她身邊時，她終於忍不住拉住了我的手。
「岑寂，我們……我們搬出去住好不好？」她聲音很小，帶著哭腔，「我去找工作，我也可以養家的。我們離開這裡。」
我停下腳步，回頭看她。
晨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在她臉上，那張我愛了五年的臉，此刻寫滿了疲憊和無助。
在昨晚那樣的羞辱之後，她提出的解決方案，不是為我討還公道，而是「逃離」。
心底最後一點溫情，似乎也隨著昨晚那盤糖醋排骨，一起涼透了。
「清芷，」我輕輕掙開她的手，「有些事，逃是逃不掉的。」
我沒有吃早飯就出了門。
許家人大概都還沒起，或者說，他們根本不想見到我。
我沒有去單位，而是開車到城南工業區附近的一家咖啡館。
這裡視野很好，隔著一條馬路，可以清楚地看到鴻盛精細化工廠的大門。
那塊寫著「鴻盛精細化工」的鎏金招牌，在朝陽下依舊顯得氣派十足。
八點五十分，一列由五輛黑色公務車組成的車隊，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馬路上。
沒有鳴笛，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頭車上印著「中國環境監察」的字樣。
車隊在鴻盛工廠門口停下。
我看到工廠的保安隊長一路小跑過去，陪著笑臉想要詢問。
車上下來一個穿著制服、不怒自威的中年男人，他沒有理會保安，只是對著身後一揮手。
十幾個同樣穿著制服，但手臂上帶著「聯合調查組」袖標的人立刻下車，兩人一組，徑直走向工廠的各個關鍵位置——門衛室、監控中心、生產車間、原料倉庫。
動作乾脆利落，顯然經過嚴格的演練。
保安隊長當場就懵了。
我的手機響了，是岳父許振國打來的。
我按了靜音，沒有接。
很快，第二通、第三通電話接踵而至，他的耐心顯然正在被快速消耗。
咖啡館裡，我慢悠悠地喝著美式咖啡，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那座工廠。
大約九點十五分，一輛奔馳S級轎車瘋了似的衝到工廠門口，一個急剎車停下。
車門打開，許振國連滾帶爬地跑下車，他甚至來不及整理自己皺巴巴的西裝。
他被兩個調查組的成員攔在了警戒線外。
我能想像到他此刻的錯愕和憤怒。
一個地方小有名氣的民營企業家，何曾受過這種待遇？
他指著那些人，大聲咆哮著什麼。
帶隊的中年男人，也就是周海口中的王副主任，只是冷冷地遞給他一份文件。
那是《重大生產安全隱患停產整頓督辦通知書》。
看到那份文件，許振國的咆哮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整個人晃了晃，差點摔倒。
緊接著，許清薇也開著她的紅色保時捷趕到了。
她比她父親更加囂張，試圖直接衝撞警戒線，結果被調查組成員毫不客氣地控制住。
隔著這麼遠，我似乎都能聽到她的尖叫。
昨晚的盛氣凌人，此刻變成了歇斯底里的狼狽。
我的手機再次響起，這次是許清芷。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岑寂！你到底在哪兒？爸的廠子出事了！來了一大幫人，說是北京來的，直接把廠子給封了！這……這是不是你乾的？你昨晚那個電話……」她的聲音發著抖，充滿了恐懼和難以置信。
「是我。」我平靜地承認。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
「為什麼？」她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絕望，「那是我爸一輩子的心血！你知不知道那家廠對我們家意味著什麼？就算……就算我們有錯在先，你也不能用這種方式……」
「有錯在先？」我打斷她，忍不住笑出聲，笑聲里滿是冰冷的自嘲，「清芷，在你眼裡，昨晚發生的一切，只是一句『有錯在先』就可以概括的嗎？」
「那你想怎麼樣？你要毀了我們家才甘心嗎？」她的聲音也拔高了。
「我不是要毀了你們家，」我看著遠處那個已經亂成一鍋粥的工廠，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是在救你們家。也是在救那家工廠周圍，成百上千個無辜居民的命。」
「你什麼意思？」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
我掛斷了電話，不想再做任何解釋。
端起咖啡杯，最後一口咖啡已經涼了，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好戲，才剛剛開始。
04
調查組進駐的第二天，鴻盛化工廠的「問題」開始像剝洋蔥一樣，被一層層揭開。
第一層，是程序違規。
近三年來的所有生產記錄、安全巡檢日誌、設備維護報告被全部封存。
調查組的專家們只用了一個上午，就找出了上百處偽造記錄和不合規操作。
比如，按照規定，高壓反應釜的壓力表和溫度傳感器每年必須由省級以上計量單位進行強制檢定，但鴻盛的記錄顯示，他們連續兩年都是由一家根本不具備資質的本地小公司做的「內部校準」。
許振國起初還想靠他的人脈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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