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煙霧在廉價塑料煙灰缸里打了個旋。
我盯著桌面那疊皺巴巴的紙巾,耳朵里全是客廳的喧鬧。
今天是我爸頭七剛過的日子。
我媽張桂芬說,要趁著親戚都在,把家產分了。
我捏著衣角的手,悄悄沁出了汗。
「都坐好!安靜點!」
我媽把搪瓷杯往八仙桌上一頓,茶漬濺到桌布上,像朵難看的黃花兒。
親戚們立刻收了聲,目光全聚在她身上。
我哥趙強坐在最中間的太師椅上,二郎腿翹得老高,皮鞋尖蹭到了桌腿。
他媳婦劉娟挨著他,手裡把玩著新買的金鐲子,叮噹作響。
我縮在最角落的小板凳上,後背貼著冰涼的牆。
「老趙家就倆兒子,家產怎麼分,我早想好了。」
我媽清了清嗓子,從懷裡掏出個紅布包。
裡面是房產證,還有幾張銀行卡。
「老大趙強,這套老院子,歸你。」
我哥「嗯」了一聲,表情沒什麼變化,好像早就知道。
院子是市中心的老宅子,去年就有人來問,說最少值三百萬。
「還有,這張卡上有二百六十八萬。」
我媽把一張銀行卡推到趙強面前,「是你爸的存款,加上這些年我攢的,都給你。」
劉娟眼睛亮了,伸手就把卡攥在手裡,嘴上還假惺惺地說:「媽,這太多了……」
「應該的!」我媽打斷她,「你哥是長子,以後老趙家的門面,還得靠他撐著。」
親戚們開始附和,七嘴八舌地誇我媽公平。
我坐在角落裡,像個透明人。
「那……小峰呢?」
終於有個遠房表姐小聲問了句。
我媽這才轉頭看我,眼神里沒什麼溫度。
她從紅布包里翻了半天,掏出個皺巴巴的信封。
「小峰,這是你的。」
信封很薄,我一捏就知道,裡面沒幾張紙。
「這裡面是八萬。」
我媽說得輕描淡寫,「你年輕,能掙錢,少拿點也沒事。再說你哥要養家,壓力大。」
「轟」的一聲,親戚們炸開了鍋。
有人竊笑,有人搖頭,還有人假裝沒聽見,低頭喝茶。
我哥趙強嗤笑一聲:「小峰,知足吧,媽還能想著你。」
八萬。
對比我哥的五百六十八萬,連個零頭都不夠。
我想起昨天給我爸守靈,我媽偷偷塞給我哥一個紅包,說讓他給孩子買奶粉。
當時我沒在意,現在想來,那紅包的厚度,恐怕都不止八萬。
「媽,這就是你說的『公平』?」
我的聲音有點抖,不是害怕,是氣的。
「趙峰你什麼意思?」劉娟立刻跳起來,「媽怎麼分是媽的事,輪得到你質疑?」
「就是!」我媽拍了桌子,「我養你這麼大,給你八萬還不知足?翅膀硬了是吧!」
親戚們也跟著勸:「小峰,別不懂事,你媽不容易。」
「是啊,長子多分點天經地義。」
我看著滿屋子的人,突然覺得很陌生。
我爸走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讓我好好照顧我媽,跟我哥互相扶持。
可他沒說,要我這樣被當成傻子。
我站起身,凳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
「這錢,我不要了。」
我轉身就往門口走,後背傳來無數道異樣的目光。
「趙峰!你給我站住!」
我媽突然喊了一聲,聲音裡帶著我從沒聽過的急切。
我腳步頓了頓,沒回頭。
「兒子,別急著走啊!」
她快步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還沒說完呢!」
她的手很涼,抓得我很緊,指甲都嵌進了我的袖子裡。
親戚們都愣住了,連我哥都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
「媽,你還有什麼好說的?」趙強皺著眉,語氣不太高興。
我媽沒理他,拉著我往廚房走,壓低了聲音:「小峰,你聽媽說,那八萬不是全部。」
我甩開她的手:「不是全部?難道還有八塊?」
「你這孩子!」我媽急得跺腳,「跟我回家,我單獨跟你說。」
我看著她眼裡的慌亂,心裡突然咯噔一下。
我媽一輩子要強,在親戚面前從來都是說一不二。
今天這反常的樣子,不對勁。
「有話就在這說。」我抱著胳膊,「不然我現在就走,以後再也不回來了。」
「你!」我媽咬了咬牙,最後嘆了口氣,「跟我來陽台。」
陽台很小,堆著我爸生前種的幾盆花。
風一吹,月季花瓣落了一地。
「小峰,那五百六十八萬,是給你哥的『禍根』。」
我媽第一句話,就把我驚住了。
「媽,你什麼意思?」
「你哥是什麼性子,你還不清楚?」她看著我,眼神複雜,「貪財,衝動,手裡有了錢,遲早要出事。」
我沉默了。
我哥確實是這樣。當年他跟人合夥做生意,就是因為貪小便宜,被騙了二十萬。
最後還是我爸拿出養老錢,才給他填了窟窿。
「那八萬,是給你的『啟動資金』。」
我媽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鑰匙,塞進我手裡,「你爸書房第三個抽屜,裡面有東西,你自己看。」
鑰匙是銅製的,上面刻著個小小的「峰」字。
「媽,你到底在打什麼算盤?」我追問。
「別問了。」她拍了拍我的手,「記住,最近別跟你哥走太近,也別惹他。」
說完,她轉身就回了客廳,又恢復了剛才那副強勢的樣子。
「剛才小峰鬧脾氣,我勸住了。」她對著親戚們說,「年輕人不懂事,大家別往心裡去。」
我捏著那把小鑰匙,站在陽台上,心裡亂成一團麻。
這到底是我媽偏心慣了,突然良心發現?
還是真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隱情?
我想起從小到大,那些藏在記憶里的委屈。
十歲那年,我和我哥同時發燒。
我媽抱著我哥去了大醫院,給我留了片退燒藥,讓我自己在家躺著。
等她回來的時候,我哥手裡拿著水果罐頭,而我燒得迷迷糊糊,連口水都喝不上。
十五歲,我考上了重點高中。
我哥沒考上,在家鬧絕食。
我媽拉著我的手哭,說家裡供不起兩個學生,讓我輟學打工,供我哥上私立高中。
我爸偷偷塞給我五百塊,讓我去學校報到。
結果被我媽發現,跟我爸大吵了一架,說我「自私自利,不顧兄弟情分」。
二十歲,我在工廠打工,攢了點錢,想自己做點小生意。
我哥賭錢輸了三萬,我媽逼著我把錢拿出來,給我哥還了債。
「你哥是老大,你不幫他誰幫他?」她當時是這麼說的。
那筆錢,是我每天加班到凌晨,攢了整整一年的積蓄。
還有我前對象蘇敏。
我們談了三年,都快訂婚了。
我哥跟劉娟在她面前造謠,說我好吃懶做,還欠了一屁股債。
我媽不僅不澄清,還跟著說我「配不上蘇敏」。
最後蘇敏跟我分了手,不到半年就嫁給了別人。
這些事,像針一樣扎在我心裡。
我曾經無數次問自己,我到底是不是我媽親生的。
可每次看到她生病時,偷偷給我蓋被子的樣子,我又狠不下心。
「小峰,發什麼呆呢?趕緊過來吃飯!」
我媽在客廳喊我,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我深吸一口氣,把鑰匙揣進兜里,走了出去。
飯桌上,劉娟故意把銀行卡放在顯眼的位置,還跟我哥說:「老公,明天我們去看車吧,就買上次看中的那輛奔馳。」
「不急。」我哥瞥了我一眼,「先把老院子翻新一下,讓媽住得舒服點。」
「還是我兒子孝順!」我媽笑著夾了塊排骨給我哥。
所有人都在演戲,只有我像個局外人。
我扒拉了幾口飯,放下筷子:「媽,我先回去了。」
「哎,等等!」我媽從廚房拿出個保溫桶,「這裡面是你爸生前燉的雞湯方子,我給你燉了點,帶回去喝。」
我接過保溫桶,入手很沉。
桶壁上貼著張紙條,上面是我媽的字跡:「書房抽屜,等沒人的時候再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