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她把怒氣撒到我媽身上……我已經失去了我爸,不能再失去我媽了……」
「好在所有的用藥及診療記錄都是合理合規的,可是,知道葉岑不是害死我爸的決定因素後,我對葉岑的憎惡仍沒有減輕一點點。」
「這幾年我過得很苦,如果說葉岑是劊子手,常斌就是幫凶!」
「我知道你一直拿阿舟當好兄弟,知道你想替他說情,但我和他之間隔了太多的人和事,已經無法回頭了……」
「年少時,我總以為愛可披荊斬棘,以為兩個人相愛就能排除萬難。」
「最後撞到頭破血流才發現,愛是這個世界上最脆弱的東西。」
「如果捨棄阿舟,能想換我和母親半生安寧,我願意……」
我被過往沉痛記憶壓垮,不知不覺淚流滿面。
顧驍緩慢又堅定地把我抱進懷裡。
他的體溫隔著薄薄布料傳來,慰藉了我心底的寒。
「我收回剛才的話,葉岑不值得同情,可我還是想替阿舟說情……」
顧驍的聲音幽幽傳入我耳中,
「我知道你因為憎恨葉岑,連帶著討厭阿舟,可阿舟是無辜的。」
「誰都沒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攤上那樣一個媽不是他的錯。」
「如果不是他哥哥意外離世,他這輩子都會跟我一樣做個富貴閒人。」
「小瑜,阿舟其實很早就喜歡你了,只是沒有靠近你的勇氣。」
「我第一次跟你表白,只是為了刺激他。」
「如果沒有我,你們就不會開始,也不會遭遇後面各種不幸。」
「所以,你與其怨恨阿舟,不如怨恨我吧。」
「這幾年他聽他媽的話,聯姻留學接手公司,我本以為他認命了……」
「但你知道我今天在手機上看到了什麼嗎?」
「上個月起沈氏股票多次跌停,一周前正式宣告破產。」
「以蔣家為代表的達銳集團第一時間甩鍋,解除了他跟蔣湉的婚約。」
「他母親受不了這一串打擊,突發心梗,沒搶救過來……」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一直沒認命。」
「他母親拆散了你們,毀了你的家,他就親手毀掉了他母親所珍視的一切。」
「我是外人,不方便評判這件事的對錯,但他愛你是真的。」
「我來這裡前他找過我,說沈家不差錢,問你為什麼只要了 200 萬,我沒答上來。」
「他卻說你要少了,硬是塞給我一大筆錢,托我護你後半生無憂,還讓我不要告訴你。」
「還說他授意那些兄弟在你面前反覆提起他,只是不想你忘記他,讓你別恨他……」
「他舉止太反常,我當時沒多想,今天才搞懂他的意思。」
顧驍撥開了我眼前頭髮,隔著清冷月光跟我對視,
「阿舟昨夜在地下車庫被人捅了幾刀,至今昏迷不醒。」
「小瑜,不管你願不願回去,我都不想你留遺憾。」
14
山石樹影突然化作猙獰猛獸朝我撲來。
我腿一軟向地面墜去。
這一刻,我竟分不清哪裡是地獄,何處是人間。
顧驍攔腰撈我,卻阻擋不了我的頹勢,只能任我坐在地上。
「錯了,都錯了……」
我感覺心被撕成碎片,痛到極致,卻哭不出聲來。
葉岑步步緊逼,苦的原來不止我一個人。
只是我選擇了逃離,沈葉舟選的是沉淪。
他知道他這一生都擺脫不了那樣一個媽,於是不動聲色地積攢力量。
順從的表象下是叛逆;
安分的外衣里是毀滅。
這幾年我畫地為牢,他又何嘗不是在作繭自縛。
他曾開玩笑說他是籠中鳥,讓我帶他飛。
現在我才知道,他是海上孤舟。
海上風雨如晦,他紮根在暗流里,飄飄搖搖靠不了岸。
後來我從岸上過,向他拋出纜繩。
只是黑暗的力量太強大,我又親手割斷纜繩,將他重新丟進風雨……
顧驍說我跟沈葉舟相愛錯在他。
可很多事沒有發生前,誰又能預料到將來的走勢呢……
「小瑜,還有件事你必須知道。」
顧驍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沓摺疊的白紙。
他蹲在我邊上將白紙展開,打開手機手電筒照給我看。
上面的內容刺痛了我的眼。
每一張都是我媽的處方,心衰之症的處方。
我這才知道,原來連她都在騙我。
她回老家,是因為身體出了問題;
她不讓我回家住,是怕被我察覺出端倪;
她騙我說去走親戚的日子,都是去醫院看病去了。
「小瑜,就算你不管阿舟了,也要為阿姨的身體著想。」
「她得的是心衰,是心病,大城市才有更好的治療條件。」
「治得好的話還有 20 多年壽命,如果不重視就只有幾個月了。」
顧驍抱著我,在我耳邊低語,
「回去吧,別給自己留遺憾。」
我訥訥說Ŧŭ̀ₕ不出話。
顧驍強行將我從地上拖起。
下山的路是他背的我。
他像個小老頭,一路都在碎碎叨叨。
「小瑜,阿姨的單子是我偷的,她如果打我你可要護著我。」
「不過你放心,我已經聯繫好醫院了。」
「我知道你不想回北城,所以找的是京城一家心內科方面的權威醫院。」
「錢的事你別擔心,有我。」
「現在北城形勢複雜,把阿舟留在那裡不安全,我托家裡人找關係把他送去了京城。」
「小瑜,這一個多月我很開心。」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我還是喜歡你。」
「你看,我就是這麼地驕橫霸道,我喜歡一個人就必須讓她知道。」
「再偷偷告訴你,我媽找大師給我算過,我 28 歲就能遇到自己的正緣了。」
「所以,看在我等你這麼久的份上,和我做一個約定吧。」
「以三年為期,如果這期間你依舊沒跟沈二在一起,那就嫁給我吧。」
「我還年輕,我才 25,三年我還等得起。」
「如果三年後你依舊不要我,我就娶個小富婆滿世界瀟洒去,再也不煩你了。」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ṱū́₌了……」
他自顧自說著話,不在乎我是否回應。
下山的路有些陡峭,但他一步一步,走的很穩。
我枕在他背上,淚水漸漸流成河。
15
我拿著處方單找到了母親。
她表情平靜,還嗔怪顧驍多事。
不用猜,顧驍肯定私下跟她溝通多次了。
只是沒用罷了。
說服我媽後,我跟校長請了長假。
他沒多問,長吁短嘆放我走了。Ṭůₘ
我在屋裡收拾東西的時候,送顧驍來的那架直升機再次光臨。
沾顧驍的光,我生平第一次坐上直升飛機。
考慮到我媽的身體狀況,顧驍安排了轎車來接。
雖然會比我們晚兩天到京城,但勝在安全穩妥。
再次見到沈葉舟,我差點沒認出來。
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連接著各種儀器。
那張我百看不厭的臉,此時已經瘦得凹了下去。
露在外頭的一截脖頸雪白纖細,領口處露出一截白紗布。
他皮膚蒼白至極,比周遭白牆和他身下的白床單還要白上幾分。
也正因此,他眼瞼下的那片青色陰影才會那麼顯眼突兀。
但他表情安詳,像在做什麼美夢。
藍白條紋的病服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
他袖口處露出一截纖長手腕,手背扎著針,上面藍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
他一直很瘦,但我從沒有見過這麼羸弱纖瘦的他。
像一個精緻的仿真娃娃。
像一尊脆弱的蠟像。
更像是一片山間晨霧,只消一陣捲地風就會消散不見。
我隔著玻璃看著他。
聽不到他的呼吸,感受不到他的心跳,瞧不到他的生機。
從我認識他以來,他身上就裹著一層堅硬外殼。
現在殼碎了,他也碎了……
顧驍跟醫生交涉成功,有護士帶我洗手消毒後,給我了一套隔離衣。
我戴上口罩帽子,進了重症監護室。
跟沈葉舟相愛時,我恨不得天天和他黏在一起。
可這四年,我們見面的次數一隻手數得過來。
現在,我再次抵達他身邊。
可我們之間卻隔了千山萬水,萬丈鴻溝……
兩天後我媽抵達京城,和沈葉舟住的是同一家醫院。
顧驍很快將一切打點妥當,我幾乎沒出什麼力。
沈葉舟身體機能損壞得太嚴重,半個月才醒。
看到我時,他愣怔了很久。
「阿瑜,你來啦。」他笑著跟我打招呼。
語氣平淡柔和,再無先前的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可那微微顫抖的手昭告了他的不平靜。
我點頭,「我媽身體不好,在這家醫院能得到最好的治療。」
「這樣啊。」他嘴角牽起一抹弧度,「這邊顧驍熟,有需要的地方找他,祝阿姨早日康復。」
「嗯。」我輕聲應聲。
我什麼都沒問,只跟他相顧沉默。
我們曾無話不談。
可分別四年後,很多話都不知如何開口。
「我要為上次同學會的不可理喻道歉——」
過了一會,他主動引出了話題。
16
「我說的話同樣難聽……」
想起那天的針尖對麥芒,我眼神一暗。
「聽到你這句話,心裡的愧疚好像少上了幾分。」
他輕輕笑了出來。
我心裡一震,無言看向他。
「阿瑜,別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他漆黑的眸子動了動,移開了目光,
「這些年我被我母親矇騙,聽了太多版本你的故事。」
「身邊又不乏好事之徒添油加醋,以至於假假真真分不清楚。」
「直到從阿驍口中驗證真相,我才知道害你吃了多少苦……」
「阿瑜,你父親的事情我很抱歉……」
「現在我搞垮了沈家,也算是替你報了仇Ṭṻ₅,你可不可以別恨我母親?」
「恨一個人太累,她那樣的人……不配被任何人記住……」
他說得很輕很慢,臉上甚至還帶著笑容。
可他眼睛裡卻只剩兩池悲涼。
他想用微笑去掩藏,可他用盡力氣都沒有藏住。
我被這樣的表情灼痛,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雖然失去了父親,可我還有母親。
但他卻只剩下他自己了。
「阿瑜,你也別恨我……」
「我的人生就是一團爛泥,不該把你扯進來的。」
「如果時光能回到八年前,我一定不會跟你表白。」
「我會把對你的喜歡藏在心底,最後帶到地下……」
他看了會窗外,似是想通了什麼,再次看向我,
「如果可以,找個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著病房外等候的顧驍。
目光空洞、麻木且荒蕪。
像是對這人間沒有了任何眷念。
我心尖一顫,溢出無邊酸楚。
「如果你能答應我一個條件,結婚也不是不可以。」
我定定看著他,試圖喚醒他生的信念。
他彎唇,「說來聽聽。」
「重建沈氏。」我道。
他怔忡了一下,眉梢疑惑挑起。
「既然有勇氣毀了你所厭惡的沈氏,那就重建一個獨屬於你的沈氏。」
我笑了笑,綿里藏針,「別告訴我你有勇氣搞破壞,卻沒能力開疆拓土。」
「如果我就是沒能力呢?」他問。
我壞笑,「那我就告訴我的子子孫孫,沈葉舟是個懦夫。」
「真拿你沒辦法。」
他眸底划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無奈。
「既然你答應了,那我們以三年為期——」
我彎腰勾住他小拇指,「三年後,你的沈氏申請上市,我嫁人。」
「好……」他輕輕應聲。
他的身體太虛弱,不一會又繼續陷入昏睡。
顧驍走時,我提出送他。
在住院部前的梧桐樹下,我踮起腳親了他。
他被我的舉動嚇到,原地後跳一大步。
「有感覺嗎?」我問他。
他呆呆沒回答。
「問你話呢——」我用腳尖踢他,「有沒有感覺?」
他紅著臉點頭。
「什麼感覺?」我挑眉。
他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話,「還想要……」
二十五歲的青年,說這話的時候純純一個愣頭青。
我被逗笑了。
「想要可以,但不是現在。」
我仰頭鄭重看他,「阿驍,我們重新做個約定吧。」
「你……你說……」
他緊張地捏起拳頭。
「你出去玩三年吧,去哪裡都行。」
「這幾年你光顧著盯我,荒廢了不少時間。」
「所以,去外面走走,去見更多的人,經歷更多的事。」
「如果三年後你依舊喜歡我,我們就結婚。」
我笑吟吟看著他,「前提是這三年,別再圍著我轉了。」
我和沈葉舟已深陷沼澤。
他正大好年華,沒必要將光陰浪費在我們身上。
顧驍眼裡迸出光亮,聽到最後又轉為委屈。
「出去玩和圍著你轉並不衝突,為什麼不能……」
他試圖跟我談判。
「不答應就當我沒說。」我佯裝生氣。
「我答應就是!」
他咬牙應下。
我撲哧笑出聲。
真是個非常單純好騙的男孩子呢。
「那麼,合約即時生效,請開始你的旅程吧。」
我哥倆好地拍了拍他肩膀。
「現在就走?小瑜瑜你催命啊!」
他瞪大了眼,嘴裡不滿嘟囔。
「別廢話,麻溜滾。」
我掰正他身子,將他面向醫院停車場方向,「多待一秒增加十年期限。」
「那我走了……」
他回身摸了摸我的頭,「你保重。」
「我會的。」
我笑著跟他揮手。
儘管一步三回頭,顧驍的背影還是消失在日光盡頭。
我突然感慨不已。
三年過去,我和沈葉舟渾身沾滿淤泥。
唯有顧驍始終活在陽光下,眼神清澈明亮,不染塵埃。
這樣光芒加身的少年,如何不讓人心生歡喜。
但他太過美好,總讓我有種不真實感。
現在,我把他還給人海。
以三年為期,給所有人一個繼續向前的理由。
我知沈葉舟萌生了死志,所以用三年來困住他。
他知我察覺出他的意圖,所以敷衍以待。
但不論如何,這一次我想守著他。
我曾將他丟入風雨。
這一次,我想拖他上岸。
我遙望天際。
落日西沉,殘陽如血。
而山高海遠,再沒什麼能照亮我回頭路。
(全文完)
番外
寧瑜和顧驍定了個三年之約。
得知消息,我沉默了很久。
「三年時間,足以發生很多變數……」
我沉聲提醒她,試圖讓她改變心意。
她的人生已經被我搞得一團糟。
能許她後半生喜樂無憂的人,我不想她就這麼推遠了。
「最大的變數無非是他喜歡上別人,如果真有那一天,剛好把他還給人海。」
她語氣輕鬆而豁達,眼裡卻是化不開的悲鬱。
我聽懂了她的暗語。
這一瞬,我的心似被海潮淹沒,層層疊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曾經的她張揚熱烈,敢愛敢恨。
現在,竟連靠近幸福的勇氣都喪失了嗎……
我不知如何再勸,沉默地望向窗外。
她藉口要去看望母親,離開了病房。
房門合上,我掙扎著起身,從床頭櫃找到手機,開機。
電量滿格,想來在我昏睡期間,有人替它充過電。
開機幾分鐘,手機螢幕閃個不停。
有一條是銀行到帳簡訊,在我出事不久,顧驍把我轉給他的錢一分不少還我了。
因為要重建「沈氏」,我沒矯情。
聯繫我的人很多,最多的是溫婉——我哥沈星宇的前助理,也曾是我哥的女朋友。
我哥被母親葉岑逼迫著和顧家聯姻後,她就消失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而現在,她掌管著我掏空沈氏「供養」出來的公司,孤月獨明。
裡面的員工,幾乎都是沈氏的老員工。
我忽略滿屏問候,回她三個字:【我還好】。
幾秒鐘後,螢幕上彈出她的來電。
我苦笑著接起。
「沈葉舟,解釋一下『還好』是怎麼個好法?」
「半個月前你受重傷昏迷的新聞鋪天蓋地,姐一不瞎二不傻,今天剛醒吧?」
「我去警局問過,那個犯人說你主動往刀口上撞,擺明了一心尋死。」
「你忘了當初是怎麼跟我承諾的嗎,等沈氏一倒就來接管孤月獨明,沈氏倒了你又是怎麼做的?」
「我不跟你繞圈子,限你三秒鐘內把地址發來,不然我不介意帶著你侄子甩手跑路!」
她來勢洶洶,頗有興師問罪的味道。
我這一生桀驁叛逆,不服管教。
如果這世上還有人能「管」住我,除了寧瑜和顧驍,就只有一個溫婉了。
「發,現在就發……」
我嘆了口氣,給她發地址。
「這才乖。」她繃緊的語氣鬆弛了幾分,「我明天上午到。」
我沒反駁。
我心知,不親眼確認我「活著」,她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京城和北城相鄰,溫婉是帶著沈鈺一起來的。
「還沒吃午飯吧,給你煲了烏雞湯,補氣血。」
她將手提的保溫桶放下,扭頭招呼沈鈺,「小鈺,叫人。」
「叔叔好。」沈鈺乖巧地走到床邊趴下。
我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今天不用上學嗎?」
「想見叔叔,媽媽給我請假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彎了眉眼,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請假了作業也跑不掉。」溫婉忙裡插話。
沈鈺上揚的唇角瞬間塌了下來。
和我哥完全不同的性子,我忍不住笑了。
「溫度剛好,我喂你。」
溫婉端著湯碗坐到床沿,拿湯匙舀了一勺湯就要喂我。
活了這麼大,我從沒享受過生病被喂飯的待遇。
哪怕溫婉是我嫂子,我也極不適應。
「我自己來……」我ţů⁸抬手準備去接。
「你行嗎你?」
她冷哼一聲,睨了一眼我輸著液的那隻手。
冰涼的輸液管滑過瘦骨嶙峋的手背,我倏然尬住。
「吱呀——」
病房門被推開,寧瑜走了進來,看到屋內情形有片刻凝滯。
溫婉同樣錯愕了一下,沒吱聲。
我和寧瑜戀愛時,她正跟我哥在一起,清楚我這段感情史,也看過寧瑜照片。
「我嫂子溫婉,侄子沈鈺。」我一一介紹。
最後,我目光落到寧瑜身上,落寞一笑,「我朋友,寧瑜。」
溫婉最先打破沉默。
「你好。」她將湯碗一抬,解釋道,「我給小舟燉了湯……」
「我來吧。」寧瑜走了過來,接過湯碗。
與寧瑜錯身的剎那,溫婉沖我眨了下眼睛。
我斂下眸子,笑而不語。
我知道她的心意,更知我和寧瑜之間已經隔了多遠的距離。
這段感情已經走到盡頭,不是靠愧疚和同情就能繼續的。
寧瑜沉默地舀湯喂我。
「我先帶小鈺去吃午飯。」
溫婉觀察了一下氣氛,帶沈鈺出去了。
長期靠輸注紅細胞和葡萄糖維持生命體徵,我只喝了幾口就開始反胃。
為了不讓寧瑜擔心,只能死死忍住。
「別咽——」
一個套著乾淨垃圾袋的垃圾桶遞到我面前。
我沒敢抬頭,單手扶住垃圾桶邊沿。
「好了……」
腸胃空空後,我有氣無力出聲。
寧瑜遞了杯溫水過來,等我漱完口,拿走垃圾桶,抽了張乾淨紙巾給我。
「幫我……請個護工吧。」
我擦凈嘴角,愴然請求。
這幾年,我肆無忌憚地糟蹋自己的身體。
如今像個廢人一樣躺在病床上,才發現想維持基本的體面有多艱難。
而寧瑜,同時照顧兩個病人,如果不請護工,遲早會被拖垮。
她緘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頭應好。
「剩下的湯……」
我看向保溫桶,「麻煩幫我處理下。」
「嗯,你多休息。」
她幫我把床位搖平,提著保溫桶出去了。
我沉沉睡了過去,再睜眼已入夜。
不遠處坐著個老實憨厚、看起來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你醒啦?」見我醒來,他急急站起問候。
「護工?」我問。
他連連點頭,「對,我姓李,有什麼需要儘管開口。」
我沒客氣,「幫我把床搖起來,再幫我叫一下主治醫生。」
他應聲照做。
等醫生的間隙,我拿起手機。
溫婉給我發了消息,說公司有急事,已經回了北城,叮囑我好好養傷。
我回了個「ok」。
護工叫來醫生,就去門外等候。
從醫生口中,我了解到自己的病情。
多年來飲食不規律,造成胃腸道功能紊亂;
長期失眠導致神經系統受損,冠動脈供血不足;
加上受傷失血過多,又傷了肺腑,如今身體就是一個空架子。
「二十多歲的年齡,五六十歲的身體,可真是造孽啊……」
醫生瀏覽著手中病例,表情唏噓不已。
「各人自有各人命,不過是苦果自咽罷了。」
我直視醫生,語氣平靜,「我還有多少時間?」
醫生遲疑了好一會,沒開口。
「我自己的身體,我不該擁有知情權嗎?」
我淡定地撫平被角,語氣卻不容置喙。
「如果能細細調養,再活二十年不成問題;若是繼續勞心勞力,頂多……」
醫生頓了一下,憐憫道,「Ţū́ₘ六七年……」
本是噩耗,我的心竟意外平靜。
比起精密的醫學估測,我對自己的身體情況早有預知,也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他們知道嗎?」我問。
「先前小顧問過我,知道後托我保密,所以寧小姐問我時我含糊帶過了……」
醫生微微嘆了口氣,「是否要繼續瞞著,我尊重你的意見。」
「不必告訴她,有勞醫生。」我淡然閉上了眼。
醫Ṫũ̂⁹生嘆息著離開。
我躊躇半天,給顧驍打了個電話。
他接聽得很快。
「你人在哪?」我問。
「賓館。」他聲音懶洋洋的,「放心,你要是出了狀況,哥哥我十分鐘必到。」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沒被寧瑜「忽悠」走,還有救。
「聽說,你們訂了個三年之約?」我平靜地拋出話題。
「那是,哥哥我『愛感動天』。」
他的開心不加掩飾,「怎麼樣,驚不驚喜,羨不羨慕?」
「羨慕?你就不怕我近水樓台?」我忍不住調侃。
那邊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良久,他才出聲,
「沈二,你是不是……知道你的身體情況了?」
他流暢的語氣變得艱澀。
「不知道的話,你覺得我會給你打這個電話?」
我挑眉反問。
顧驍像是突然間失去了言語能力,半天沒說出話來。
「顧驍,不需要為我難過,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
「從我決心毀了沈氏的時候,我就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別固守京城,聽她的話出去走走吧,幫她看看外面的廣袤天地。」
「如果能從你口中見識到世界的繽紛,她一定會很開心。」
我抬起青筋暴起、瘦如細柴的手,蒙住了眼睛。
眼前光亮盡失。
「阿驍,我已經沒有未來了……」
我蒼白地勾了勾唇角,「別讓她的未來跟我一樣沉於黑暗。」
「好……我答應你……」
顧驍聲音哽咽。
「沒其他事,掛了。」我掐了電話。
這一瞬間,我的世界重新變得通透安靜。
六七年,足以將孤月獨明送上市,足以目睹沈鈺長大個小男子漢。
也足夠見證寧瑜和顧驍的幸福。
於我而言,無憾。
養病的時間漫長,我托護工買回很多書,借看書打發時光。
寧瑜每天都會來看望我,察覺出我的「冷淡」後,探訪頻率大大降低。
能下床走動後,她租來個輪椅,強硬地推我出去曬太陽……
讓我沒想到的是,在我養傷期間,溫婉竟打算將公司總部遷到京城,連註冊地址都勘探好了。
「我覺得北城風水不如京城養人,擅自做主你多擔待。」
說這話的時候,她叉著腰,下巴抬得很高。
大有我敢駁一句懟我十句的架勢。
「你是公司法人,決策上的事你說了算。」
我十分尊重她的決定,但不忘馬後炮,「只是我答應寧瑜三年上市,你多加油。」
「三年……上市?」溫婉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對。」我鄭重點頭。
「我可以合法經營不違規,也可以保證三年盈利,但鐵打的公司流水的兵——」
溫婉幾近咆哮,「連續三年不更換董事和高層管理人員,是不是太強人所難了點?」
我慢悠悠翻了頁書,渾然無事她的猙獰,「所以,祈禱我早日康復,好助你一臂之力吧。」
「沈葉舟,你好、樣、的!」
溫婉氣結,「感情我就是成就你感情的工具人是吧?」
「錯,你不是工具人,我的感情也不需要任何人成就。」
我仰頭看她,鄭重陳述,「因為我壓根沒想過和寧瑜再續前緣。」
溫婉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沈氏覆滅後上萬人因我失業,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他們卻有父母妻兒要養。」
「我哥曾說人生不只有愛情,我已經嘗過愛情,下半生想踐行他的道,給掙扎求生的沈氏舊人多指一條路。」
我淡淡勾唇,țũ̂₍「而他們的根在北城,所以,遷址的事不要再提了。」
「可是——」
溫婉還想再勸,被我直接打斷。
「我知道,現在我在北城的名聲不好聽,但我死都不怕難道還懼怕人言?」
「溫婉,有兩點我需要提前申明,一是永遠別暴露我跟你、跟孤月獨明的關係,二是我入職,你務必擺高姿態給足我下馬威。」
「日後工作相處,哪怕我被合作夥伴羞辱責罵,你都必須冷眼旁觀。」
「你要記住,你才是孤月獨明的老闆,我只是一個打工人,是你手中可用可棄的棋子。」
我緩慢地合上手中書冊,「如果不適應,現在就可以演練起來。」
於我而言,彎一彎脊樑,換孤月獨明飛黃騰達,不虧。
「必須……這樣嗎?」
溫婉臉上寫滿了「我不贊同」。
我淺淺勾唇,「如果你不想孤月獨明被所有人圍攻孤立,最好這樣。」
「我……」
她嘴唇囁嚅了好幾下,語氣澀然,「我明白了。」
「擴張需要充足資金,這裡面有一筆錢。」
我取出顧驍「存錢」的那銀行卡,往她面前一遞,「一起……為我哥圓夢吧。」
圓我哥的夢,建立一個任人唯賢、不排外、制度化管理的多元公司。
「我努力……」
溫婉走的時候,步伐很沉重。
我想多勸她幾句,但我知道,道理她都懂。
她需要的是時間去消化。
外傷療愈後,我堅決出院。ṱũₐ
溫婉和顧驍得知消息要來接我,我全部拒絕了。
我提前聯繫了常斌,還跟他簽訂了新合約。
他做我的保鏢兼司機,保護我人身安全,我留他在沈園「常伴」葉岑。
我在北城樹敵太多,需要他的身手與警覺。
他無處可去,又放不下葉岑,只能妥協。
出院當天我回了趟沈園。
覆滅沈氏前,我設法保全了這一處資產,免除了它被法拍的命運。
儘管這裡葬送了我父兄的一生,我依舊不能將之捨棄。
如今的沈園空無一人。
她的前主人葉岑,化作了一張黑白照,和我父兄並列於祠堂。
我點燃了三炷香,送她最後一程。
願她地獄天堂,與我父兄永不相見。
處理完私事,我帶著簡歷孤身殺往孤月獨明,舌戰群儒,成功與創始人溫婉簽訂對賭協議。
她聘我為 CEO,我三年內將孤月獨明送上主板。
如若不能,我自願滾出北城,永不得返。
這份對賭協議是我臨場發揮加的戲,事後被溫婉好一通罵。
卻成功讓孤月獨明打響了名號。
後來我常駐北城,對孤月獨明進行股改,並與之共成長。
寧瑜則留在京城守護她母親。
我偶爾會托溫婉去探望一下她們,卻再也沒有出現在寧瑜面前。
孤月獨明的註冊日期,遠早於我與寧瑜的約定日期。
公司第三年財報一出來,我就向證監會提出了股票上市申請。
核准通過後便向證券交易所上市委員ŧų₇會提出上市申請。
還提前留下遺囑,名下所有財產,死後無償贈與寧瑜和顧驍。
我欠他們的,這輩子,只能用這種最俗套的方式去還……
新股發行當日,正滿三年之期。
寧瑜守約嫁顧驍。
他們選擇了旅行結婚,我要他們全程直播。
「阿瑜,你說我們能不能在一起不離不棄,直到白頭到老?」
婚禮上,顧驍問她。
「你能,我就能。」她笑吟吟地。
我在鏡頭這邊笑著送出祝福。
顧驍十年相守,終換她芳心一動。
那一刻,我滿心釋然。
楊絳先生說的對,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白頭到老。
有的人適合成長,有的人適合一起生活,有的人適合一輩子懷念。
總有一場相遇,是隔著茫茫人海,奔赴彼此而來。
他們是越過人海的欣賞與歡喜。
而我,歸於人海。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