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六十大壽,客廳里歡聲笑語,觥籌交錯。
我卻像個透明人,獨自在廚房油煙中煎熬,隆起的小腹陣陣發緊。
無人問津的忙碌里,我仿佛看到了未來數十年如一日壓抑的縮影。
直到母親那條石破天驚的微信闖入:「別怕,去父留子,我們養得起劉悅。」
手機螢幕的微光,瞬間照見了深淵與出路。

章節一:壽宴下的暗流
廚房裡,油煙機的轟鳴是唯一的背景樂。滾油爆香姜蒜的刺啦聲,蓋不住客廳傳來的陣陣談笑。巨大的圓桌上已經擺滿了七八道菜,紅燒魚的醬汁濃郁,白切雞皮光肉滑,油燜大蝦紅亮誘人,每一道都花費了我不少心力。
我的腰酸得快要直不起來,只能用手肘勉強撐在冰冷的料理台邊緣歇口氣。孕晚期笨重的身體像綁了個沉重的沙袋,墜得我每一步都走得艱難。額角的汗滑下來,滴進眼睛裡,一陣澀痛。
「婉晴啊,湯是不是該端上去了?大家都等著呢!」婆婆探進半個身子,語氣帶著慣常的催促,視線快速掃過台面,卻沒在我疲憊的臉上停留半秒。
「快了媽,最後這個青菜炒完就好。」我擠出一個笑,聲音儘量顯得輕快。轉身打開水龍頭,沖洗沾滿油腥的手。冰涼的水短暫緩解了手腕的腫脹感。
客廳里,丈夫周偉的聲音格外響亮,正陪著幾位叔伯高談闊論,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他是今天的主角——壽星公的獨子,自然風光無限。公公周國安坐在主位,滿面紅光,接受著子女兒孫和親友們的輪番敬酒,笑聲洪亮。
而我,劉婉晴,周家的兒媳,更像是這場盛宴的專屬後台雜役。沒人記得我也需要坐下歇歇,沒人問我餓不餓,累不累。似乎我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子在廚房連軸轉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小姑子周婷清脆的笑聲插了進來:「爸,您嘗嘗這個,哥專門給您訂的蛋糕,米其林三星主廚的手筆呢!」她刻意拔高的聲音,確保滿桌人都能聽見。
「好好好,小偉有心了!」公公的笑聲更暢快了。
我沉默地往鍋里倒下青菜,又是一陣油火爆裂的聲響。那蛋糕是周偉讓我去取的,開車來回一個多小時,在擁擠的停車場找了半天車位。功勞自然算在了他頭上。
這種微妙的掠奪和忽視,貫穿了我嫁入周家的三年。周家算得上小康,有些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比如兒子是寶,女兒是草,但草也得是自家人,兒媳終究是外人。周偉起初還會私下安慰我兩句,後來便漸漸習以為常,甚至覺得我敏感多事。
「嫂子,快點兒啊,大家都吃完了,就等你的下飯菜呢!」周婷又一次出現在廚房門口,語氣裡帶著毫不掩飾的不耐煩。
「來了。」我關火,將最後一道清炒時蔬裝盤,雙手捧著沉重的湯碗,小心翼翼地向餐廳走去。
腳步有些虛浮。長時間站立讓我的小腿微微腫脹,腳踝酸痛。瓷磚地似乎有點滑,我走得更謹慎了。
餐廳里宴飲正酣。男人們酒過三巡,臉膛發紅,嗓門更大。女人們吃著菜,閒聊著家長里短。我的座位被擠到了一個角落,緊挨著堆放雜物的小几,面前只有小半碗涼掉的米飯。
沒人注意到我端來了湯。周偉正忙著給他表弟遞煙,眼神都沒瞟過來一下。我默默放下湯碗,把那盤綠油油的青菜放到桌子中間,然後縮著身子,想儘量不引人注意地擠進我的角落座位。
肚子實在太大了,行動不便。我扶著椅背,緩慢地往下坐。
突然,不知是誰興奮地講了個笑話,桌邊一個人笑得往後一仰,手肘猛地撞在我後腰上。
我猝不及防,「啊」地低呼一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重朝旁邊跌坐下去。幸虧手及時撐了一下地,才沒有徹底摔倒,但尾椎骨磕得生疼,半邊身子都麻了。
驚叫聲和椅子摩擦聲瞬間響起。
「哎呀!怎麼搞的!」婆婆第一個叫起來,語氣是驚嚇,但更多的是責怪,「怎麼這麼不小心!」
撞到我的是周家一個遠房親戚,喝得滿臉通紅,此刻有點懵,訕訕地說:「我沒注意…她突然站在後面…」
周偉這才看過來,眉頭緊緊皺著:「婉晴,你沒事吧?這麼大個人了,走路也不看著點。」他走過來,伸手拉我,動作有些粗魯,帶著些許酒意和被掃興的煩躁。
手臂被他拽得生疼,肚子也繃得緊緊的。我借著他的力,艱難地站起來,尾椎骨一陣鈍痛。
「我…我不是故意的,剛才有人撞了我一下…」我試圖解釋,聲音因疼痛和委屈有些發抖。
「行了行了,沒摔著就好,」公公發話了,語氣帶著壽星被打斷興致的不悅,「大喜的日子,毛毛躁躁的。趕緊收拾一下,像什麼樣子。」
婆婆已經開始拿抹布擦拭地上濺落的幾點油漬,嘴裡低聲嘟囔:「真是添亂…」
周婷遞過來一張紙巾,眼神里卻沒有多少關切,反而有點看熱鬧的意味。
周圍的目光各式各樣,有關心,有同情,但更多是漠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棄。仿佛我的險些摔倒,不是一場意外,而是我本人無能且破壞了和諧氣氛的罪過。
周偉把我扶到椅子上坐下,就立刻轉身回到了他的社交圈裡,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疼痛和一種更深切的涼意從我心底蔓延開來。
我低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甲掐進掌心。眼淚在眼眶裡拚命打轉,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讓它掉下來。不能哭,哭了更會被說矯情、不懂事。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又一下。持續不斷。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翻湧的情緒,勉強對桌上投來關切目光的零星幾個人笑了笑,啞聲說:「沒事,沒事,大家繼續吃吧。」
然後我借著桌布的遮擋,悄悄拿出了手機。是母親。
一連好幾條微信。
「婉晴,壽宴怎麼樣?你累不累?肚子有沒有不舒服?」
「做了那麼多菜,有沒有人幫你?周偉呢?」
「拍點照片給媽媽看看。」
最後一條,是在我剛剛摔倒一片混亂時發出的,靜靜地躺在最下面。
我看著那一行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重重敲擊在我幾乎要碎裂的心防上。
周圍的一切喧囂瞬間遠去,變得模糊不清。那些笑聲、談話聲、碗筷碰撞聲,都成了隔著一層毛玻璃的背景噪音。
只有手機螢幕上那短短一行字,清晰得刺眼。
母親:「去父留子,我們養得起劉悅。」

章節二:無聲驚雷
去父留子。
我們養得起劉悅。
短短十個字,一個標點。像一道閃電,驟然劈開我眼前令人窒息的混沌,瞬間的強光之後,是更深的震愕和隆隆作響的迴音。
去父?留子?劉悅?
劉悅……是我和周偉之前商量過的,如果是女兒打算取的名字。他說「悅」字好,喜悅歡愉,希望女兒一生快樂。我當時還感動於他這份細膩的心意。
母親怎麼會知道?又怎麼會在此刻,說出如此石破天驚的話?
我猛地抬頭,視線慌亂地掃過餐桌。周偉正笑著給公公斟酒,側臉在燈光下看得出志得意滿。婆婆夾了一筷子魚,細心剔掉刺,放進公公碗里。周婷低頭玩著手機,嘴角帶笑,可能在和誰聊天。其他親友推杯換盞,氣氛重新變得熱烈祥和。
仿佛剛才我那狼狽的一摔,以及此刻我內心正在經歷的海嘯,從未發生過。
沒有人看我。沒有人注意到我煞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手指。
「去父留子」。這四個字太過驚世駭俗,與我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與我所處的這個環境格格不入。它代表了一種徹底的決裂和難以想像的反抗。























